CARNIVAL(狂欢节)
作者:唐边叶介
翻译:Lain__ever
Chapter-5
病房的角落里,母亲正向我持续投来针刺般的视线。脑袋的上半部分溃烂着,看上去就像是被摔碎了的生鸡蛋。在那烂掉的头盖骨内侧,是犹如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黄赭色脑浆。皮肤早已腐坏,全身上下到处挂满了碎肉,包覆于其中的骨头就这样裸露在空气中。衣服上净是泥泞,想必是从墓地里爬出来的。真是惨到不忍直视呢,明明从前的她可是个大美人。
母亲之所以会一副如此惨状复活,全都是为了诅咒我。尽管当今的日本好像要求对尸体进行火葬,但母亲却特例实行的土葬。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,只有身为关系者的我们才知晓,我故意杀害母亲的事情已经被知道了,于是乎在怨念的驱使下她复活了,并一直对我穷追不舍。世界上的人都知道我的罪行。明明很早之前警察就对我的藏身处进行过无数次的突击,然而却一次都没能成功将我放任至今,一定是为了在暗中嗤笑我这饱受痛苦的样子吧。简直与那位以狡猾著称波尔菲里如出一辙。(注:波尔菲里·彼特罗维奇——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名长篇小说《罪与罚》中的警探,智商非凡。)
然而,如此清晰地存在于此的母亲,其实是看不见的,“这只不过是你的幻觉”医生们向我说着这些,将幻想出这一切的我当成了病人。不仅如此 ,还把我关在了这个地方。多亏了他们,就连我本人都开始坚信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,整天担心得不得了。世人们将我唾弃,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,这亦是何等的绝望。真难受呐。
老实说,当初来这时,我可是打心底里相信着这一切。时至今日,偶尔我仍会这样想。毕竟,眼前站着的母亲一如既往地清晰可见,难免会让人信以为真。然而,能看到这些只能说明我的脑袋依旧不正常,站在那的母亲,实际上是不存在的,这些都是幻觉。因为母亲她明明已经死了。是由我亲手从悬崖边推下去杀死的。死者不能复生,如今的我是知道的。
既然还能够冷静地判断出这些,我是不是比想象中要更加正常呢?至少,那个满口疯话的木村学应该是看不到了。这样的我,想来已经相当接近正常了。归根结底,在真正见过这幅景象后,再想要将它否定为不合常理的幻觉,需要有莫大的理性。对于这一点,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?
只要这样一想,自己便能鼓起勇气。
“搞错了呐。你已经完全疯了。不要再自欺欺人了。你的一生将为这份诅咒痛苦着。”
察觉到我的想法后,母亲开口说道。尽管堵着耳朵,但终究只是徒劳。那并不是从外界所接收到声音,而是直达灵魂的回响。
我经常会听到这样的抱怨声。说话的并不只有母亲,有时是三沢前辈,有时是志村前辈。在特定的场合里,有时理纱也会出现。大家都想着我要是死了就好。整天“反正你活着也没意义”地在一旁念叨着。有时我也会与他们进行交流。尽管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,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是在骂我。
倘若我向他们给予回应,肯定会被世人得知我仍旧能够看到幻觉的情况吧。虽说只要加大药量,便能使这一切烟消云散,然而若是向他们提出了这种要求,也就意味着我的症状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。那样的话出院只会更加遥不可及。于是我刻意隐瞒着这些,否则我将永远迎不来出院的那一天。不管见到了什么,自己的感受如何,在他人眼里我必须得扮演出一副正常人的模样。
不仅如此,我连让他们消失的权利都没有。当然,倘若这种穷追不舍的游戏,能使他们稍稍开心点的话,那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。倒不如说这是我应得的下场。他们有权死缠着我不放,接受这份痛苦是我的义务。说到底,这根本不是光凭吃药就能解决的。
讲道理演这种戏一开始真的很辛苦,但最近我也越发得心应手了。每当碰到这种情况,总能凭借着自己那精湛的演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也许我相当厉害不是么?一想到这,心中竟不由得感到有些高兴。还是说,其实大家都生活在这样的幻觉中,只不过已经理所当然地忍耐惯了。当然,别人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我不可能会知道。
我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,医生认为我多少恢复得差不多了,向我下达了初次外出许可。让理纱今天下午来接我。
“野村先生可真努力呢。”“这下子总算能到外面去了。”
正当躺在床上时,收到了每天都会来定时做检查的护士的祝贺,对此,我一边嘿嘿傻笑着一边“一直以来有劳您了”地答复道。我确实有努力过了。
只不过,如果要问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,相比起外出,果然还是出院更棒吧。看看周围的这些患者们,相比之下我可是表现得够好了。难不成我的计划早已暴露在了医生的眼皮底下?
这栋开放式的大楼里,大多数都是和我患有相同疾病的人。在这所医院,抑郁症患者一般住静养大楼。而那些自杀未遂的、有自残行为的、容易暴躁的、躁鬱等边缘性人格障碍患者则多数被派往了封闭式大楼。这样一来必然会使得我身边的同病患者越来越多。说起来这病还挺有名的呢。正因如此,四下里望去,几乎每个人的嘴中都在独自念叨着什么,时不时还会突然傻笑起来。不久前的我想必也是这幅模样吧。
窗户被铁框所包围着,大门只有在门禁时间才会锁上。与那栋封闭式的大楼比起来,这里着实要自由上许多。规定时间内患者是允许外出活动的,娱乐活动也很丰富。最值得一提的是,每年还会组织一次旅游,患者们看上去都挺开心。然而,由于这种病的特殊性,根据情况,大部分患者都将长期,甚至是永久待在这里,因此能有幸享受到这份殊荣的人其实并不多。同病房的大里先生也属于其中的一员,最近的他老是一个劲夸耀着旅行多好玩之类的。我也时常被他搭话。
大里先生七十好几了,背却挺得笔直,牙齿也健在。每天的生活十分机械化,吃过早饭后便开始洗衣服,直到午饭前的这段时间里,基本上是在谈笑与读新闻中度过的,下午则徒步前往附近的超市内选购日常用品,之后会抽着烟直至暮色降临。在同类型的患者中,他的症状属于比较轻的,能够照料好自己的饮食起居。当然,犯病的时候也不是没有,是个稍稍有些喜欢自言自语的人,有时候甚至会突然哭起来,嘛,不过一考虑到他的年纪,也不好去多说些什么。
他最爱干的事,便是每天早上跑到我这来问我“野村先生,要来杯咖啡吗?”。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喜欢咖啡,但只要一拒绝他便会露出一副伤心的表情,于是乎每天从大里先生的咖啡中醒来成为了我的日常。多半是因为我看上去和他的孙子很相似吧。
“野村先生这是要出去住吗?真好呢。”
这么说着他朝我露出了笑容,反观我却尴尬得不行。自打住到这间病房的那天起,我便从没有看到过他的家人来探望他,更别提外出了。即使是一次都没。
无论病好到了何种程度,想要出院必须得获得监护人的同意才行。早已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他,却迟迟无法出院,说不定这便是其中的原因。还有一部分住院患者,家人们对于和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并不情愿,于是把医院当成了姥捨山。(注:姥捨山——日本民间传说)
当然,理由想来不会只有这些。或许患者本身想留在这也不是不可能。不管怎么说,站在患者的角度来看,医院是个很好过的地方。
在外面的世界得不到任何人的关照,被当成异类特殊对待,指不定还会被加以冰冷的视线及言语上的侮辱。但在这里,这一切都不会发生。虽说问题多少还是会有,但可谓是少之又少。这间病房里,大里先生总会热心地照顾他人,但一旦出去了,就沦为需要别人来照顾他了。即便能同他人正常交谈,然而只要在精神病院待过,总免不了被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,受到差别对待。能让我们得到普通人待遇的场所,在外面的世界是不存在的。然而,只有在这份被封闭的空间里,无论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,亦或是说了什么,只要不危及到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安全,大家都能理所当然般地接受。但倘若在电车内做出这些举动,肯定会受到其他乘客指指点点外加视线上的威吓。自打来到这以后,很多事早就见怪不怪了,现如今即使有谁突然独自说起胡话,在我眼里看来也只不过是苍蝇飞过般的程度罢了,完全不会去在意。
也就是说,在这里的每一天其实都很安稳。不仅如此,就算不吃院方准备的那些营养餐也行。如果感觉到心情低落的话,还可以在护士那领到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特效药。总之,除开自己脑袋里的思考漩涡和情绪以外,没有任何害怕的必要。放弃挣扎的话,搞不好这里便是一直以来所向往的理想乡吧。虽说偶尔也会觉得护士们有点烦人就是了。嘛,大概就是这些吧。
「您究竟是不想出去呢?还是说没法出去?」,我最终没能开口向他询问这些。不只是大里先生,每当看到其他大多数症状较轻的长期住院患者,同样的疑问便会浮现在脑中。大家口口声声说着想去外面,结果刚出院没多久马上又跑回来了。
尽管我对这里的设施条件表示满意,但让我在这呆上一辈子是绝不可能的。正因为这里太过于安逸,我才更应该早点出去。毕竟我并不像大家一样有资格享受这些。
离理纱来接我还有段时间,为了摆脱无聊,从护士那领走外出许可证后,我走出了住院部。虽说是外出,但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,眼下只好先去患者休息区了。
休息区里有商店,向患者售卖快餐和饮料,但大部分人都选择坐在长椅上发呆,或是用抽烟和将棋来打发时间。大致看上去就和往常一样。我的视线聚焦在其中一人上,那是一名宛如火柴棍般瘦小的女性,总是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拼命打着字,然而在这种地方真有用电脑的必要么?
作为开放式病房所独有的特权,我很珍惜外出活动的时间,每当感到在病房里浪费着时间时,我总会跑到这来。有时和老人们一起下将棋,有时仅仅只是为了过来吹吹风。怎么说呢,这种悠闲过日子的感觉还挺不错的。
“野村桑~” 在自动贩卖机上买完可乐后,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,这时耳边响起了百合子酱的声音。映入眼帘的是那与周围场景格格不入的华丽服饰,脸上还画着妆,眼前这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,就像是刚去了趟原宿似的。左手腕上刻满了无数伤痕,双眼散发出奇怪的光芒。百合子这名字是她从漫画书主人公那里顺手拿来用的,真正的名字据说并不叫这个,但也从没听她提起过就是了。虽说只要问问和她住在同一栋楼的人便能知道,但既然她本人不愿意说,我也没必要刨根问底到那种地步,反正我用的也不是本名。 “啊嘞,百合子酱你不是到六号楼去了吗?” 她上周惹了点事。貌似嚷嚷着被一名男护士玩弄啦、侵犯啦什么的,之后又哭又闹,还用藏在身上的刀子在自己大腿上竖着割了好几下。那之后,她被转移到了六号楼,也就是所谓的女性用封闭式病房。像这样的问题儿童,照理来说不可能会这么简单就被放出来了。与其说是家人出面摆平了,倒不如说是不想让她借此出院吧。 “因为一直挂念着野村桑所以出来了哟”
她故作娇态地说着,两只眼睛一睁一闭的。
就在不久前她还和我说着“人家最喜欢那位护士先生啦”,看来被她抱有好意可不是什么值得令人高兴的事情。
“要用那罐可乐,来和我的巧克力赌一场吗?”
说罢她将手里的杏仁巧克力包装盒朝我摇了摇。
“可是可以啦。这么想喝可乐的话直接送你好了。大不了我再买一罐就是。”
“那么五回定胜负。”
完全无视掉我所说的话,百合子十指交叉拧过身去,双眼透过指与指的缝隙间眺望着太阳,嘴里念叨着必胜的咒语。
“看来是玩真的呢。真拿你没办法。”
“准备好咯——石头、剪子…….”
被百合子那响亮的声音所吸引,周围的视线一下子聚集了过来。看样子对我俩的对决十分感兴趣。嘛,就当做是余兴节目让他们欣赏下好了。我也得拿出点服务精神呢。
比试结果以我的五连胜告终。
“呜——可恶!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?”
百合子满脸不甘地跺着脚。
“不知道呢。”
至今为止已经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猜拳了,然而我一次都没有输过。每一次大伙都会抱着复仇的心情来向我挑战,但无一例外最后都惨遭反杀。久而久之,我在这所医院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,就像是上幼儿园的时候获取称号一样。
如今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想要在猜拳上赢过我的念头,还会来继续挑战我的除了这位百合子应该再没有其他人了。
我有着想要知晓一切的癖好,这是我身上非常明显的弱点,尽管这份癖好已经被指出过不少次了,我也想有意识地将其隐瞒起来,但每当这么做的时候,却又会有新的癖好冒出来。到头来不管别人教什么都是我已经知道的了。真是困扰啊。
自从将七年前的记忆全部取回后,我便把同类型的案件全部好好了解了一遍。有些事,我们永远无法正确预测出它的结局,但猜拳可不一样,结果无非只有那么三种,想要猜中并不难。虽说自打得病起,我的思考能力早已大不如前,但这份能力却保留了下来。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呢。只不过对我来说,比起这种事我倒更希望能获得读懂他人情绪的本领,嘛,它也有它的便利之处,不要再过分奢求了。
“气死啦——”
怒气冲冲的百合子,说着将巧克力扔给了我。
“巧克力不要你的啦。喏——”
我朝她递了回去,然而她却没有收下。
“下次一定会夺回来的,在此之前你就拿着吧!”
说罢,她向着另一边离开了。望着这样的她,我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,即便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演技。从出声叫住我,到刚才的愤然离去,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中,想必是为了引诱我吧。
她上星期大声嚷嚷着的那些话,虽说被大家一致认为是她的臆想,但在我看来或许其中有一部分是事实也说不定。毕竟对她而言,生存的意义便是让眼前的每一个人都喜欢上自己,这可是个了不起的技术活。这所设施里的工作人员,本身就比较容易受他人所影响,若是新人的话,一不小心被她给迷住了也不是不可能。
百合子的天性并不坏,她只不过是害怕别人对她失去兴趣罢了,每当到了那种时候,她就会感到不安,很快失去理性做出胡来的事来。只要能改掉这点,相貌可爱的她或许能成为男性杀手吧。想必会十分受欢迎呢。然而她本人对于这种事似乎并不感冒。
正当受其他患者邀约一同学习围棋时,理纱到了。于是在她的陪同下我离开了医院。一路上,大家热心地向我俩打着招呼“这么漂亮的夫人,真是羡慕死了。”,“羡慕吧~~”对此我一脸得意地回应道。理纱在一旁微笑着。
“像这样两个人在医院外过着日子什么的,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了呢。”
出租车上,理纱高兴地说着。说起来,两个人最后一次散步时街道上还摆满了门松。现如今冬春尽逝,夏天也来到了尾声,迎面吹来的晚风中已夹杂着些许凉意。不经意间,下一个冬天又将悄然而至。时间可过得真快啊,莫非是上了年纪的原因,我竟然也会开始感叹起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来。照理来说应该还没到那个岁数才对。(注:门松——指正月摆放在家门或其他门前的一对松或竹子,是新年里的代表装饰物。)
尽管我认为吃点平常的东西就好,但理纱却主张着机会难得要好好庆祝一番才行。“今天可是学君的出院庆祝日呀”“不对吧,我还没出院呢”“出狱庆祝?”“不不不这叫外出纪念。”于是我俩来到了稍远处的繁华街,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,理纱带着我踏入了一家相当豪华的法国餐厅。虽说工作时这样的地方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,但还是不怎么习惯。
“我是之前预约好的野村。”
理纱以大人的口吻说道,随后侍者将我们带到了某个靠窗的座位。坐在椅子上,注视着被倒映在玻璃窗里的自己。由于店子比较正式的缘故,我看上去有些紧张。倘若在这种地方做出些不恰当的行为想必会相当丢脸吧。毕竟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久,对于常识的认知说不定已经异于常人了。我尝试着向自己问道。
“呐,现在的我看起来正常吗?其他人有没有在看我?”
“一点也不普通。你已经彻底坏掉了。这辈子都将保持着这个样子。”
这坚定有力的发言,使得我忽然间转过头去。
“诶?怎么了?”
理纱一脸木讷地望着我。
“啊,不好意思,什么事也没有。”
糟了。一不留神对幻听产生反应了。这么关键的时刻掉链子可不行。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把精力转移到现实世界中来,多注意下四周吧。
暂且先喝口水冷静下,这么想着我把手朝玻璃杯伸了过去。
“不准喝。”声音再次从耳边响起。
不要紧,只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的幻听罢了。无论何时,对于我想要做的事,它总会不顾一切地去阻止。没有任何理由,单纯的反对。
可是,我绝不能就这样屈服于它。忍耐着这份想要把手缩回的冲动,总之先得想先办法把水给喝了。
“不准喝。”
听不见听不见,来,先把眼前的这杯水给喝了。然而,没想到自己竟然一口气把它喝光了。真是活该。谁叫自己这么倔。
“有那么渴吗?”
这时理纱出声了。呜哇,刚刚为了违抗幻听一不小心拼命过头了,感觉像是抱着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把水喝完的。如此不自然的表现实在是太失败了。
“嘛,因为我老是待在外面啦。”
实际上来之前我已经喝过2罐可乐了,在此之上实在是不想再摄取任何的水分,但显然这么说只会被认为是我的辩解罢了。就连胡思乱想着这些的时候,脑袋里仍回响着“闭嘴”的否决声。看来必须得彻头到尾地调整一遍了。
“稍微有点困了。”
这么说着我阖上双眼,趁着这短短的一瞬间将精力集中。意志力不再强一些可不行呢。
究竟是从何时开始,思考的一部分背叛了我,有时会听到奇怪的声音,有时则会浮现出奇怪的想法,倘若能动用上残存的那部分来帮助自己,应该还是能够与之抗衡的。「只要把意识一点点集中起来就好,我也能表现得像一个正常人那样。」心里默念着这些我睁开了眼,冲着理纱挤出一抹笑颜。对,就是这样,继续保持这个样子就好。
晚饭开始了。我一面忍受不去在意他人的讨论声,一面无视掉脑中的幻听,专心回应着理纱的话,真是有够辛苦的。随着时间流逝,不甘就这样被我继续无视下去的幻听声,开始宛如潮水般接二连三地向我袭来。
“你呀,真亏你还能在种地方悠闲地吃着东西呢。我说的这些有什么问题么?明明杀了人。所以我才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呐。”
那是母亲的声音。即便知道这一切只是幻听,但仍禁不住感到血气上涌。倘若世间真存在着所谓的灵魂,肯定会对我说出同样的话吧。这声音实在太具有现实感,我的内心不禁动摇了起来。
表面上我仍面带微笑附和着理纱的闲谈,身上却早已是冷汗直冒。谈话间时不时出现走神的现象。尽管理纱所说的东西我并不是很懂,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隐藏在笑容之下的那份不安。望着她这副样子,我忽然间明白了,原来自己刚刚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。看来状况远比我想象的要糟。
这下子,之前和洋一所定下的约定,必须得趁早开始准备了。差不多也该到考虑这些的时候了。他会如此恰逢其时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,也就是说明那个时间点已经到来了。感觉就像是神明的旨意呢。
由于关顾着想事,最终根本没吃什么,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也完全不知道。
“不高兴么?”
漫步在夜晚的街道上,理纱如此说道。
“那种事情才没有啦。”
“可是,不知为何总觉得你很辛苦的样子。果然比起在外面吃还是家里更好么。但我还是比较想两个人一起吃法国料理。”
“这是以前就有的问题了,我对于法国料理的美味一直都无法理解。奶油也好黄油也好总是分不清楚。话说还真想放点酱油试试看呢。”
这么说着,理纱笑了。但想必这份笑颜是她刻意装出来的。理纱她已经察觉到了我的状态,这一点我基本上可以确信。然后,对于我发现她察觉出我状态不对一事,想必她也已经注意到了吧。好像有些复杂呢。总而言之,就像是两面镜子在相互对照着一般。
原本,我可是自以为隐藏得够好了,真是没想到呢。倘若两个人都能再迟钝上那么一点,肯定气氛会变得融洽些吧。
又做了同样的梦。
冬日的空气寒冷刺骨。我待在那栋破旧的老宅中,双腿插在暖洋洋的被炉内,受睡魔侵袭正打着盹。理纱将这样的我摇了起来。我披着青色棉袄,理纱则穿着略显土气的粉色毛衣。她温柔地将蜜柑剥开塞到我的嘴边,我一边将其含入口中,一边提起刚刚所做的奇怪的梦。
“梦里我杀了人,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和理纱两个人生活着。虽然相互间还有说有笑的,但果然已经不行了。仿佛即将陷入沼泽底窒息而死一般。手脚乱动做着挣扎却始终无济于事。”
“嗬——那还真是令人辛苦的梦啊。”理纱像是在谈论着别人的事一般。
“的确是有够辛苦的。”我如此说着。“真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呢。”
被炉暖暖的,受睡魔侵袭我很快再次昏睡了过去。醒来时下巴搭在桌面上。理纱正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剥着蜜柑。我嫌伸手拿麻烦,于是直接把嘴巴凑了上去。蜜柑冷冰冰的却又十分酸爽可口。理纱沉浸在电视节目中因此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,等会她回过神来肯定会生气的,那么直到她发现之前,干脆放开了手脚吃吧,这么想着我将剥好的蜜柑全部一扫而空。过了一会儿,理纱总算是注意到了这一切,生气地朝我抱怨道“人家明明打算剥好了放在一起吃的!”
我嘿嘿地傻笑着,随后向她询问道“这台电视机是什么时候买的?”
“不是学君你作为妈妈的生日礼物买的吗?”
“这样么…”
“就是这样喔。”
“真是台气派的电视机呢。我还挺孝顺的嘛。”
“这种话明显不该让本人来说吧。”
我嘿嘿嘿地笑着,渐渐闭上了眼睛。被炉相当暖和,心情平静安逸。就这样睡下去好了。这时,从玄关处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开门声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
“呀,妈妈回来了。”一旁理纱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。啊啊,是么,原来母亲回来了么。一边考虑着这些,我的意识飞速远去。
于是我再次醒了过来。眼前是广阔荒凉的现实世界,放眼望去只有我孤零零一人。
不存在记忆中的陌生天花板。看样子我在理纱目前租住的房子里睡着了。小时候也曾有过从不熟知的空间醒过来的经历,那时的自己哭了,至今回想起来仍会微妙地感到些许不安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忽然对老家那破烂不堪的天花板怀念起来。在那儿的生活,充满了苦涩与不尽人意,心想着要赶紧成为大人,每日坐立不安。然而,不知为何,现在回想起来总感觉那是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。
儿时的记忆将我包围,不知不觉间泪水早已溢出眼眶。
“学君。”
睡在一旁的理纱抱了过来。温热柔软的胸部与小腹紧贴着我的肌肤。至少眼前的这份温存依旧令人平静,我心里如此想着。
“怎么,醒了吗?”
我慌忙擦拭起眼角的泪水。
“嗯。”
理纱一脸困倦地靠着我的肩膀。看来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,安心了。
“早上已经开始冷起来了呢。”
“确实呢。”
这么说着,理纱的手从我的胸口附近向下滑去,触碰着成年男性清晨醒来总会充满活力的那个地方。
“怎…怎么啦?”
“想要学君的孩子。”
她满脸认真地说道。
“可是现在会不会有点为时尚早。”
“没关系哦。钱已经有很多了。就这么做吧。”
理纱像是为自己的发言想到了好主意一般断言道,紧接着抬起上半身望着我。暴露在外的胸部一晃一晃的。看上去很冷的样子。
“算了吧。”
无视掉我的发言,她掀开被子骑在了我身上。连前戏都没有做,就这样硬生生地插了进去。「一定会很痛吧」想到这我不禁咬紧嘴唇忍耐着。简直就像是我在痛一样。
“不用这么乱来也行的。”
“可是…我想要有一些夫妇的实感。”
“实感么……”
我和理纱是世人们眼中所谓的夫妇。户籍上写着夫妇关系。事实上也正如夫妇那般生活着。总之是名正言顺的正规夫妇,但这仅仅只是新身份所带来的,印象中既没有举办过婚礼也没有填写过婚姻登记表。顺带一提连“我们结婚吧!”之类的话也从没有讲过。同理纱的新身份一样,夫妇什么的感觉上只是伪造出来的关系。嘛,对此我也没什么实感。无论是理纱叫我“老公”也好“亲爱的”也好,总感觉有些想笑。我也是一样,就算称呼她为“老婆”也完全不会有「这就是妻子」之类的感觉。或者说,对我而言理纱就是理纱,不会是妻子什么别的。
理纱似乎对此颇为不满,时常会向我发牢骚。“那干脆就办一场婚礼吧。”然而我的提议看上去并没有满足她的期望,
“并不是作为野村和夫与野村沙智子,我想以木村学与九条理纱的名义结婚。”
“这种事已经办不到了呢。”
“那种事情我当然知道,但怎么想是我的自由吧。”
说罢她终于停止了抱怨,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样子。
是啊,既然已经知道结婚是不可能的,接下来就该说说小孩了。虽说会想要是自然而然的,但果然一样无法实现吧。真亏自己还有勇气想这些。就算两个人把孩子生了下来,这种情况下出生的他,倘若成长为一个无法独自生存,需要他人关爱的软弱之人,为了渴求关爱想必会终日嚎啕大哭。那一定是比现阶段要更加绝望的光景。对于我和理纱来说,若想组建起一个正常家庭,多少还是应该考虑下这种事吧。
并没有顾及到我的想法,理纱开始动了起来。虽说她看上去真的很卖力,但从结论而言多半是没有用的。由于长期服用高强度药的缘故,导致我的性能力被大幅度剥夺了。甚至连像现在这样勃起的情况都已属十分罕见,最终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更是无从知晓。事实上现在的我感觉不到一丁点兴奋。话虽如此,但就这样说出来的话她也未免有些太可怜了,于是我只好呆呆地看着她。理纱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在做着这些呢。刚睡醒的大脑还没有开始运作,无法解读出她的内心。
差不多该放弃了吧,我就这样保持空虚的心情,默默注视着这一切。理纱的吐息,衣物的摩擦声,以及肉体的交合声支配了整个房间。满脸认真的她,两只手搭在被窝上,笨拙地扭动着腰。不久后,晨勃结束了,失去作用的那东西就这样自动退了出来。
“看样子不行呢。”
我苦笑着说道,不经意间,泪水从她的眼中滴落。我因这唐突的一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对不起,不知道为什么……”
理纱停了下来,双手捂着脸。尽管如此眼泪仍从脸颊两旁滑落,打湿了我的腹部。
“我现在…完全…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…”
她抽抽搭搭地说着。
“理…理纱?”
我知道,一直以来她都在拼命压抑着自己,即便如此终究还是不堪忍受了,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嚎啕大哭起来。理纱会如此绝望地哭泣,这么久以来还是头一次。
最终,一切都崩坏殆尽。从这次感情爆发所传递出的信息来看,我们之间有什么致命的东西终究还是越过了那条界限。果然,已经不行了么。我的脑袋已不如从前,眼下理纱也被逼得走投无路,精疲力竭了。倘若已经没有能继续逃往的地方,那么一味的逃跑也不过是白费功夫,更何况前方还有无数未知的战斗在等待着我们。
感到全身脱力的我,抬头仰望起头顶上不曾熟悉的天花板。逃吧!逃吧!带着这份念头我们最终来到了这片宛如世界尽头的土地上,这亦是何等的愚笨。
脑袋稍稍清醒了些,耳边又再度响起了亡者的呢喃。
回到医院。在休息区呆呆眺望着天空。宛如被撕裂的棉花糖一般,云朵在青空中漂浮着。云可真幸福呐,自由自在的,时而贴近时而分离,实在是让人羡慕的不行。
“野村桑,怎么板着个脸呀。”
百合子兴冲冲地向我搭话,我含糊着随意回应了几句。
“整个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呢,怎么啦?离婚了吗?”
尝试着打起精神却未能如愿。视线稍稍转向她,百合子仍旧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服饰。她究竟带了多少衣服来医院啊。
眼下无论她对我说什么,想必都会被我忽视掉吧。无数声音交杂着,源源不断地蹂躏着我的意识。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的,我已无从知晓,但仅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,这些言语所组成的黑色恶意漩涡正将我渐渐吞噬。每当想要好好思考时,罪孽所化作的利刃便会将我一次次贯穿。反抗的萌芽刚刚成形便被立马掐断。除了存在本身,我的一切尽数被剥夺殆尽。呼吸好累,呼吸真的好累呐。
尽管那之后理纱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并试图进行遮掩,但当时她那副万念俱灰的样子,以及从指间滚落的泪水,都深深令我哀叹不已。
“我呀…又割腕了哟。”
百合子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诉说着。虽说对此我并不怎么在意,但还是决定暂且陪她说一下话。
“是么,痛吗?”
如此频繁地割腕,她身体里想必蕴藏着无尽的能量吧。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,也像这般精力充沛吗?
“嗯,嘛……”
她面带微笑回复道,看上去挺开心的样子。
“痛的话为什么还要做那种事?”
“怎么说呢,总觉得自己身体里有股很强大的意念驱使着自己。”
“那还真是辛苦呢。”
“确实呢。”
“做出这种故意让别人担心的事可是不行的哦。”
“诶——可是我从没有那样想过耶。”
说罢她又嘻嘻嘻地笑了起来。不管谈话内容是什么,只要能将他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,她便会感到开心。害怕自己被忽视,于是一味寻求着他人的关心,在此之外不会去期望别的。
“无论好坏,你这人还真是纯粹呢。”
“真是的,忽然间说什么啦,莫非打算对我做些什么?”
眼前的她害羞了起来,然而这其实并不是对她的褒奖。
自此之后她也仍将持续着这种时刻渴求着他人关心,将周围弄得一团糟的日子吧。如果可以的话,我也希望能感觉不到后悔,将罪行抛之脑后,踩在尸体堆上开怀大笑。毕竟人类这种生物,无论自己的最终下场将会是怎样,只要能活的开心就好。对此,我可是羡慕的不行。
回过神时,视线正盯着云朵。不知不觉间百合子已经离开了,其他的患者们也尽数返回,诺大的休息区只剩我一个留了下来。
费尽周折,总算在点名前赶回了病房。同病房的室友们,在同样的位置来来回回迈着步子,嘴里念念有词,反复吟诵着动漫老歌里的高潮部分,仿佛回到了令人怀念的场所。果然还是这里好,能让人安下心来。说不定我应该放弃一切,在这里度过余生吧。只要如实交代的话,用药量将也会得到增加。这样一来我的痛苦就解决了。所谓死心便是指的这么一回事吧。正当我考虑着这些时,忽然间注意到,大里先生不在了。
“大里先生呢?”
我向一名与他关系亲密的病友问道。虽然也许只是外出,但眼下他的行李却被收拾得一干二净,总感觉有点微妙。难不成,是出院了吗?
病友沉浸在手中《昆虫记》的世界里,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发问。尽管我承认《昆虫记》是本相当有趣的书,但还是希望他能稍稍回下话。那之后我将同样的话又重复问了好几次,他总算是抬眼看了看我,张口说道,
“死了。”
“诶……?”
“昨天早上散步的时候,不小心跌倒,撞到头死了。”
仅此一言,说完他的视线再次回到了书本中。什么嘛这究竟是,仅仅离开两天,大里先生就以这种二货般的死因升天了。真是奇妙,我不禁笑出声来。即便是坐到了床上也没能憋住,强抿着嘴,默默窃笑着,最终却还是不免“噗嗤”一声喷了出来。是吗,就这样啪嗒一下摔死了吗?什么也不会留下,不曾感到欢喜,在这座名为社会的孤岛上,一个人悄悄生活着,如同蝼蚁般死去。不告诉任何人,怀抱着痛苦直至最后。真好呢,这种死法其实一点也不可怜反而棒到不行。我也能这样死掉就好了。
我继续笑着。其他患者们,有的唱着歌,有的自言自语,有的读着《昆虫记》。原本大里先生生前在意的事情就不多,至少让他享受了期待已久的旅行再死也不迟呀。神还真是冷酷呢。
一个人的消失并不会使医院生活产生任何变化。尽管些许也会有不少人感到悲伤,但大家都不怎么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,因此并未有多少悲壮感。日复一日,大家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,同往常一样过着每一天。并不是说大里先生他没有人望,只不过事实如此罢了。能使内心平静的药,大家每天要喝三次,即便期间也发生过一些小事,但这份安定并没有被打破。时间一到,我便会端着乘满水的马克杯,去护士站排队。护士向患者们一个接一个发放特定的精神药。看起来像是从药局买来,连说明书都没有的药片就这样被交到每个人的手里,然后机械地将其吞入口中。护士站的窗口前,举起马克杯仰头将药片一饮而尽的大家,看上去宛如在饲料箱里进食的鸡群一般。所有人都沉默着,带着鸡一样呆滞的目光,脸上毫无一丝生气。想必我也是同样的表情吧。每次我都把药片含在嘴里装作出喝下去的样子,过阵子再吐到厕所里冲掉。
那段日子里,每当感到身体沉重时,我便会闭上双眼躺到床中央。中饭晚饭也不吃。中途有几次我能感受到护士对我说了些什么,但由于脑袋里的其他声音实在是过于烦人,也许只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。吵闹声在一天天增加。睁开双眼,眼前净是残酷的事。这种状态下,即便我想要去考虑些什么,也只不过会朝着错误的方向越陷越深,于是乎原本就有限的思考能力这下算是彻底停止了。
这天刚过中午,有人摇了摇自己的肩膀。正当我抱怨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,被告知有人要见我的消息。一定是理纱吧,想到这我不禁紧张了起来。现如今该如何面对她才好,老实说我还完全没有头绪。然而,事实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。眼下这位打扮得体的绅士正带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坐在椅子上。
“啊,请稍等片刻。”
我再度返回病房,将必要的东西取上,重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。简短的深呼吸后,我朝他点了点头。
“身体怎么样了?”
一脸严肃向我询问着这些的他,正是我的公司上司。
“一般般吧。胡子也没剃真是不好意思。今天一直在床上睡觉。”
“不用在意。现阶段好好修养才是你的首要任务。今天来这也是为了讨论你出院后的职位问题。”
“出院后的职位?”
“啊啊,你一直以来都毫无怨言地为我工作着,这么勉强你真是对不住了。今后你将得到比现在更高的职位,这可是你人生中的一次重要决定,怎么样?要继续在我手下做事吗?”
“总之,这是给我升职了吗?”
我忽然间笑了起来。
“有什么好笑的吗?”
“不不不,还请您等等。毕竟,让一个病成这副模样的人升职什么的,再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举动吧。已经可以了哟。至今为止给我的待遇已经够优厚了,现在就让我彻底辞职吧。您的好意我心领了,在此之上我不想再受到更多恩惠了。”
“即便是找遍整个公司,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比你更胜任这份职位的人了,至今为止你的工作表现是其他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。所做的贡献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。你还很年轻,多少也会想要往上爬吧。这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愿,而是公司里大家共同讨论出来的结果。身为公司的一员我希望你能认清这份事实。”
“请等一下。”
上司的发言看上去还得继续说上很长一段,于是我出声打断了他。
其实我挺喜欢待办公室的。在那儿,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存价值,会因他人的夸赞而感到高兴。实在是一个很棒的地方。可是,已经不行了吧。我的病情远比他人所想象的要更严重。
然而,我并没有向他道出实情,而是以「有其他想做的事」这种奇怪的理由回绝了他。
“这样啊,反正你无论干什么想必都会成功吧。说不定那种保持着自己步调,有妻子陪伴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更适合你。”
他并没有执意劝说下去,对此能表示理解真是太感谢了。
“说起来,前段时间你太太问了我一些事。”
据他所说,理纱在收下名片后,似乎有打电话给他,七七八八问了许多东西。我的工作内容、为什么要雇佣我、和我又是怎么认识的。
“您是怎么回答她的?”
“当然是想办法蒙混过关咯,难道还说真话不成?”
“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。尽管肯定会受到不小的冲击就是了。毕竟对她来说这应该算得上是背叛吧。”
说罢,我把从病房带来的,之前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那东西掏出来放在了桌上。那是从洋一君那收到的袖扣。
“这东西,是你掉的吗?”
“什么意思?你说眼前这玩意吗?”
“据说是在我家墓地前捡到的。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去给母亲扫墓什么的。真令我吃惊呢。”
“是么,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吗。”
“真是的,你不用再管我也行的啦。就到此为止吧。明明从最初开始就不该理会我的。”
“别,等等。扫墓什么的我已经没办法去了,请原谅我。”
“为什么要这么说?”
望着他这一脸愧疚的样子,我不禁苦笑起来。大概是由于平时总喜欢带着副挖苦的口气说话,导致别人从字面上根本无法理解出我想要表达什么。
正因于此,被理纱说成“完全不懂得表达情感”想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吧。
“请仔细考虑清楚。做了坏事的明明是我这边才对吧。我杀了母亲,把你赎罪的机会给彻底夺走了。这个真够残酷的。对已死之人所犯下的罪孽,无论再怎么想偿还,也终究是无事于补。这其中的辛酸我可是最了解不过了。就算是僵尸,只要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对自己施以惩罚,哪怕只是骂上几句也好,多少也会感到安心吧。”
“学。”
他呼唤着我的真名,这个二十年前他亲自替我取下的名字。
“这么多年来,你一直对我和母亲心怀愧疚吧。至少,对我来说仅仅这样便已经足够了。自逃跑以来,我也受了你各式各样不少照顾,在此之上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“我这是…被原谅了么?”
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,他睁大双眼望着我。这副软弱的样子,我实在是无法接受。
“没什么。只不过,像你这样怀抱有罪恶感而备受折磨的人们,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小部分,也足以令人生厌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行了,已死之人的宽恕是永远也无法得到的。但倘若是生者的话,便能够相互原谅。这难道不是一件相当美妙的事么?”
父亲陷入了沉默。多半,是因为我刚刚那毋庸置疑的语气吧。至少对我来说,这是绝对正确的。倘若连这都是错的,那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些什么好了。
视线投向窗外,青空下燕子正在飞舞。屋内充满着沉默。长久以来浮躁的内心恢复了片刻的平静。说起来,不知不觉中烦人的幻听与幻觉彻底消失了。
忽然间感动涌上心头。剥去可恨的扭曲皮囊,一直存在于眼前的世界,竟是这般静谧而美丽。伴随着叹息,胸口中某样根深蒂固的东西瞬间破碎了。
原本,我也曾幻想过这一切。“活着真是太美妙了。”如此说着留下眼泪的人们,从他们的脸上根本感受不到一丝虚假。然而, 这只不过是那些远比我出色、聪慧、善良的人们所能享有的特权罢了。像我这样无可救药的人是没有资格的。对我而言,纯粹美丽的情感并不存在,自己的心灵早已如泥泞般毫无反应,只能自始至终抑郁着,在阴暗与丑陋的笼罩下度过余生。
但不知为何,泪水却不受控制流了出来。
“生而在世,实在是太好了。”
若是现在的我,说不定也能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吧,想到这我尝试开口说道。尽管担心着自己的发言是否略显轻浮,但令人吃惊的是,受其影响眼前的父亲也已是潸然泪下。总感觉,我似乎说了些很了不得的话。还是说,相互间彼此二人都已经到达了极限呢?
很快,我与现实世界再一次被令人作呕的薄膜所隔离。感官被噪音所污染,仅为我敞开一瞬间的世界,重新封闭了起来。这幅像是为了肯定我至今为止所作所为的奇妙光景,想必也将被我马上遗忘。趁着这抹光芒还未完全消逝,至少给理纱留下点东西吧。
我扔下父亲,赶忙回到病房,从笔记本上撕了张纸。
任凭思绪游走,字迹潦草不堪。意识逐渐堕入混沌,看样子是写不了多少了。理纱日后拿到它时,能从中读出什么呢?我想说的这些,她能够理解吗?
做完这一切,我仰面倒在床上。写的好不好我并不知道,但这是现如今的我所能传递出的全部了。
眼前一片鲜红,与其说像泡在岩浆里,倒不如说更像是待在谁的内脏中,黏糊糊的,四处融化脱落着。身体使不上劲。这下可算是来到了迄今为止最坏的状况。名为“木村学”的存在已然所剩无几。自身绝大部分前往了彼岸。眼下别说对抗幻觉了,就连能否保持清醒都不知道。刚刚那一瞬间,想必是回光返照吧。脑子里充斥着分不清是谁的呼喊声,视界内被从未见过的绚丽多彩的污泥所填满。一切仅仅只是为了否定我而存在,除此之外再无他物。
“活下去!”
一遍又一遍,耳边长久回荡着庄严的大合唱。多亏了这声音,我才注意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。是啊,一直以来,幻听都是违背我真实想法的存在。
我起身打算离开病房,却又再度回过身来,在纸条末尾处加上了一句话。
不可思议地,我并没有感到后悔,内心充实了起来。
终章
历时七年零一个月,木村学与九条理纱的逃亡之旅落下了帷幕。
身为主犯的木村学在其入住精神病院的厕所内上吊自杀。与他一同逃亡的九条理纱,在得知这个消息后,向警方选择了自首。以上,便是新闻有关于七年前这次事件的简要报道。
我们家由于有电视台前来采访的缘故也引起了不小的骚动,每天吵得不行。
姐姐自首后在警察面前失去了意识,似乎被马上送往了医院接受治疗。这之后我与母亲同她进行了会面,然而在短暂的会面时间内她始终保持着一副面如死灰的样子,宛如幽灵一般。尽管是时隔七年的母女相聚,但她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,只是一味地望着天空发呆。
我想向学校请假的计划遭到了母亲的制止,没办法只好忧心忡忡地前去上学。至于母亲那边,似乎每天都有去看姐姐的样子。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多多少少也恢复了一点。最近姐姐被转移到了警方手中,看上去即将启动正式调查。
“每天被警察问这问那的,总感觉理纱她很辛苦呢。”
说到这母亲不禁哀叹起来。
“理纱酱和我的关系渐渐变好了哟。”
一旁的佐织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,这几天母亲在会面时貌似有把她带上。“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啦”对此我淡淡回应道,把她带过去,肯定会添不少麻烦才对。然而,
“正因为有小佐织在,理纱也愿意开口说话了。之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,相互间总是沉默着。”
看样子是母亲特意让她一同前往的。
“理纱酱说过哟,我是妹妹啥的。话说这是什么意思呀?”
佐织与姐姐见面的当天,晚饭时俩人杂七杂八聊了许多。从她复述的内容来看,姐姐确实取回了不少元气。
那个周末,在海外出差的父亲回来了。我将佐织的情况进行了简单地汇报,父亲对于她的身世并没有过多在意。在他看来现如今并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,扔下一句“剩下的话以后慢慢说”后便没有再管。
紧接着,父亲与姐姐见面的那天到来了。前往看守所的途中,坐在出租车里的父亲满脸兴奋地问个不停,“有没有请好一点的律师?”“审问的时候有没有被做什么?”。对此母亲以“警方那边一直都很温柔”回应道。看着他们这个样子,我却有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,一路上什么也没说。
为什么自己现在的心情会是这般不愉快呢?那个时候,我向木村学提出了想让姐姐回家的请求。尽管他认为此事难度不小,但还是与我约定好会尝试着想办法。然而没过多久,他便离开了人世。当然,从结果上而言姐姐确实是回来了。难道说,他其实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自杀的。这样一来,说不定正是我的提议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。一想到自己的发言竟然和别人的死扯上关系,我便有些难以接受。
况且,以这种形式回来,也并非我所期望的。失去了木村的姐姐,在此之后还能回归正常吗?想必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难以做到的吧。这样的话,比起让姐姐回家,明显两个人在某个地方一起过日子会更好吧。木村的行为,总感觉有些不负责呢。
大约等了一个钟头,会面开始了。面会室的正中央放置着一块透明的板子,将会面者与拘留者隔开。看这材质应该是玻璃吧。房间里站着一名监守。姐姐的头发又剪短了,穿着母亲之前带给她的灰色运动衫。一脸平静的她,仿佛就要这样融入空气中。
对于父亲和姐姐的见面,我可是紧张得不行。刚进来时首先和姐姐打了个招呼,随后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姐姐朝着父亲的脸瞥了一眼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
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,言语中充满了生硬。父亲将刚刚在车里的问题又问了一遍,姐姐则给出了与母亲差不多的回答。
宛如要把脸贴上去一般,父亲向着玻璃窗凑了过去。
“那家伙骗了你呢。是这样吧?”
“我依稀记得,你曾经说过要和他交往呢。这下子总算知道爸爸是对的了吧?”
“理纱是个温柔的孩子,很容易被他人所利用。待会得好好和警察说明这点呢。”
这时,在我眼中始终沉静的姐姐,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起来。很快,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。
“很辛苦呐。不过已经没事了。爸爸原谅你。所以从现在开始,一定要听爸爸的话。爸爸是绝对不会错的。”
父亲的谄媚声仍在继续。姐姐用手指拭去泪水,猛然向着父亲转过身来,斩钉截铁地说道。
“你错了!”
她的双眼中,正散发出无比强烈的意志之光。
“我根本没有被骗,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所做出的选择。”
“说什么呢理纱?难道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?”
父亲紧锁眉间,向姐姐叱责道。
“没搞清楚的是父亲你才对吧?你根本没有资格去责备侮辱任何人不是么?警察那边,我会告诉他们真相的。”
伴随着姐姐话里有话的发言,空气冻结了起来。无论是我、父亲、还是母亲。
姐姐口里的“真相”,与我所理解的,应该是同一件事。至少从眼下父亲的表现上我能切实体会到他内心的焦急。短短几秒时间,他的脸上已经开始浮现出汗珠。
“我将承受这一切,尽我所能去跨越它。这样的话,我也一定可以…..即便如此我还是很讨厌,但是,学君他……”
说到这,姐姐闭上了嘴巴,不再出声。转眼间泪水又流了出来,她再次将其拭去。所有人,都陷入了沉默。
“洋一。”
“诶?”
忽然姐姐呼唤起自己的名字,一时间我有些狼狈。
“昨天听泉说了,今天夜里,将会举行学君的通夜仪式。洋一你能代我去吗?”
“为啥是我?”
“老实说我真的很想去,然而这是做不到的呢。拜托了,请代替我去吧。”
认真的语气加上不容分说的视线,望着这样的她我只好点头接受。
看我最终勉强答应了请求,姐姐高兴地点了点头,不仅如此,像是为了将至今为止的谈话内容忘却一般,她打起精神,与母亲开始了对话。
回去的出租车上,大家都没有说话。父亲为了隐藏自己的焦躁不断摆动着膝盖,母亲则在一旁不安地注视着。
“这是要去哪呀?感觉你很讨厌的样子呢。”
佐织盯着我从父亲那借来的丧服,像是对其抱有很深的兴趣,一边嗅着防虫剂的味道,一边向我提问。她总是在这方面意外的敏锐。
“讨厌倒说不上,应该说是害怕吧。”
我面向镜子,一边将领带捋直,一边答复道。
“幽灵很恐怖吗?”
“要是幽灵的话就好咯。”
接过佐织递来的外套,穿上身。父亲的衣服,不知不觉间对我来说已经短了。
“就像杀手一样呢。”
看着一身黑的我,佐织如此说道。
“要不要再戴副墨镜试试?”
这么说着我坐到了床上,没来由的叹起气来。佐织在我身边坐下,脸上写满了担心。
“简直就和得了重病没什么两样呐。”
“才没有那种事啦,只是呢……”
中学时参加同学葬礼的记忆再次被唤醒。
“讲真,像我这样轻浮的人,真能去参加葬礼吗?”
“没办法呀,毕竟洋一你就是这种人嘛。”
“没错,我就是这种人呢。”
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略显干涩。恐怕佐织她是为了让我打起精神才说的这些,然而我却有种渐渐被逼入绝境的感觉。
“真这么讨厌的话,不去不就好了?”
“那是不可能的。”
仅凭这种笨蛋般的理由,绝不应该让姐姐重要的愿望破灭。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,走出了家门。天空乌云密布。回想起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雨,我转身回屋拿了把伞。
太阳落山,小雨开始洗刷着地面。说是通夜其实连牌子都没一块,唯有不绝于耳的诵经声,以及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味,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一场葬礼。墙壁上之前那些涂鸦已经接近脱落,被打碎成蛛网状的玻璃窗依旧保持原样。玄关旁张贴着写有“要烧香请往这边走”和箭头的小纸条。
踏入狭小的庭院,房间里所有窗户都打开着。深处设有祭坛,正有僧侣面向其朗诵经文。房间正中央坐着的,仅仅只有富子婆婆、泉小姐和她母亲三人。我行了一礼,她们保持着正坐的姿势向我低头示意。实在是无比寂寥的光景。
缘侧上摆放着烧香台。我连续抓起两把沉香投入香炉中,双手合十。一连串动作结束后,泉小姐对我“一会从玄关上来”悄悄说道。
进入挂满白黑帷幕的客厅,我在泉小姐的身旁坐了下来。
“就待在这吧。”
泉小姐向我打着耳语,很快我俩开始悄悄聊起了天。
“那张遗照,貌似是用的小时候的照片呢。”
“木村君他从来不照相,只好从中学的毕业相册里拿了张出来。真的很困扰呢。”
“是泉小姐选的吗?”
“毕竟,这些手续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做呢?总不能让富子婆婆她一个人来吧。”
“可是,公司那边没关系吗?”
“那当然是请假咯。真是的,这么悲伤的时候哪有闲工夫管那边。”
“说什么呢,泉。”
察觉到对面的渡会女士正瞪着自己,泉小姐略微苦笑了一下,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。
诵经声仍在继续,我眺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小雨。没有前来烧香的人,香炉上飘荡的香烟看上去也行将消散。伴随着夜风,冰冷的雨滴从缘侧刮了进来。
“窗户,要关上吗?”
眼看泉小姐正哆嗦着身子,富子婆婆担心地问道。
“说什么呢,这可是绝对不行的。”
泉小姐看上去有些生气地回复道。
就在这时,从庭院的正前方传来了窃窃私语的谈话声。只见她们看了眼玄关处的贴条,貌似在讨论着什么。
“果然还是不要去了啦!”
传递到耳中的声音,听起来似曾相识。
不久后现身的,是两名年轻女性。其中较高的那位身着黑色套装,头戴黑色宽边帽,脸大部分被隐藏了起来。另一人,则是仅仅穿着黑色休闲装的
少女。
“啊——”
与我视线交汇后她不禁叫出了声,这下子我可以彻底确信了。她就是志村麻里。今天的她,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化着奇怪的妆容,正因如此我才没能立刻认出她来。
麻里挽着身边那位女性的手,像是为了支撑住她站立着。既然来者是麻里的话,那么另一位女性,
“……学姐”
泉小姐低声喃喃道,随后戴帽子的女性向着这边行了个礼。我们几个也无言地给予回礼。这时我注意到,不仅是我和泉小姐。富子婆婆和渡会女士的表情,同样也看不出变化。
她究竟是带着怎样的想法来到这里的,我并不知道。麻里丝毫没有打算隐藏自己的不满,表情上写满了厌恶。
戴帽子的女性静静地烧完香后,双手合十。紧接着一旁的麻里在她的催促下,也和她做出了同样的动作。待麻里做完后,她从皮包里取出了一个用绸巾包好的包裹,
“请问死者家属是哪位?”
见状,富子婆婆向着缘侧移动过去。
“由于没有负责人,还请将它供奉在灵台前。”
“这是……这可真是谢谢您了。”
尽管被富子婆婆的身体挡住了并看不见,但绸巾里多半包着的是奠仪吧。富子婆婆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。
待到富子婆婆抬起头,她俩再度向祭坛行上一礼,离开了这个地方。
那之后,偶尔也会有人注意到进来打个招呼,但说到穿丧服从附近专程赶来烧香的,连一只手都数不满。接着,诵经结束了。僧侣们退了出去,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宣布通夜结束,并向众人告知明日的预定。
锁好门后,虽说一起用餐,但其实也只有我们四个人。设有祭坛的房间内,望着眼前早已冰凉的饭菜,谁也没动筷子。没有交谈,雨声支配了整个空间。
“真想办一个更像样点的葬礼仪式呢。”
泉小姐率先打破了沉默。
“哪里的话。对于我家的不肖孙,能有人给他诵经,就已经不胜感激了。”
富子婆婆马上回应道。
“可是呢……”
说到这泉小姐瞟了眼视线前方的棺材,木村学的遗体正横放在其中。
“不要再考虑学的事了,还请今天在这里的大家喝点美酒,小泉你不是喜欢喝酒吗?”
这么说着,富子婆婆直接拿起一升瓶冷酒开始往茶碗里倒。
看着被冷酒渐渐填满的茶碗,我不禁苦笑了起来。即便如此,我还是单手拿起茶碗,将其倾斜着“咕咚咕咚”一饮而尽。这时我忽然注意到,从泉小姐的眼角隐约有某样东西滑落。
渡会女士回家后,我和泉小姐留了下来。为了守护祭坛的烛光和香火,我们决定交替着睡觉。富子婆婆坚持要当第一个留下来的,于是我和泉小姐为了先睡上一会在其他房间铺好了被褥。关上灯,钻入带有淡淡灰尘味的被窝,思绪四下蔓延。毫无倦意。多半不借助药物的力量我是无法入睡的。
“醒着吗?”
泉小姐貌似也同样睡不着。我直直盯着天花板,嗯了一声。
“明明洋一君不用留下来也行的。”
“我是代替姐姐来的,姐姐的话绝对会留下来的。”
“是呢,但理纱不能来什么的,实在是太可惜了。”
“确实呢。”
“说起来,理纱她,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没怎么变过呢。一直保持着那个时候的样子。想必,木村君也是同样如此吧。总感觉就只有我一个人长大了似的。”
泉小姐寂寞地说道。谈起姐姐没变这点,之前和她见面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。
“可是,即便眼下我已经被告知了木村君死去的事实,但自己仍有些不敢相信。毕竟对于死的认识还不够深呢。或许再过上一段时间便会有实感了吧。洋一君你是怎么理解的?”
那种事,我同样也不知道。泉小姐她,想必也不会期待我能给出什么靠谱的答案吧。
于是我仅用一句“怎么说好呢”敷衍道。泉小姐陷入了沉默。从脸上的表情看来,像是在考虑着什么。
不久后,交替的时间到了。想必今天是睡不着了吧,在这点上统一意见后,我和泉小姐向客厅走去。房间里的照明已经关闭,只剩下蜡烛发出微弱的橙色光芒。黑暗中,烛光淡淡摇曳着。
富子婆婆面向祭坛正坐着,视线始终注视着棺材。
“还请让我看看这笨蛋的脸。”
见她这么说,我将棺材用于露出脸的小窗打开,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后,不免有些害怕。
“不可以喔,说这种话什么的。”
泉小姐困扰地说道,富子婆婆伸出她那枯枝一般的手,缓缓将窗户重新关上。为了不使其他人发现,我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没想到,有生之年竟然能接连见到自己女儿和孙子的葬礼。为什么,反倒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后留了下来。”
她抱怨着说道,不知是否是因为烛光的原因,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怎么看也不像是活人的样子,宛如历经千百年沧桑,干枯开裂的木像一般。
天亮了,雨依然没有停止。
打开防雨板,庭院内积满了不少雨水。
“马上,就要到出棺的时间了呢。”
仿佛注视着眩目的光芒,泉小姐眯着眼喃喃道。
不久后渡会女士和殡仪馆的人也来了,这样一来预定的列席者已全数到齐。作为搬运棺材的人手殡仪馆派来了四人,除此之外,再没有其他无关人士,葬礼就这样开始了。
昨日的僧侣再一次出现,开始诵读经文,全体上香。诵经结束后,到与死者做最后道别的时候了,房间中央设有台座,棺木正置于其上。用于放入棺内的白花被递交到我的手中,由于紧张,究竟是什么花我已经想不起来了。
随着工作人员把手放在棺盖上,我不禁感到口干舌燥。
打开棺盖,身穿白衣,十指交叉的木村学正横躺其中。献花环节从富子婆婆开始,我是最后一个。木村面目平静,脸上的妆容巧妙掩盖了死色,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无尽的长眠,或许这一切只不过是他刻意装出来的,但从我眼中所倒映出的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睡着了。果然,已经完全死掉了。躺在这的仅仅是尸体而已。
眼看我站着不动,旁人赶紧催促道,于是我将鲜花放在了他的肩头。待列席者全员献花完毕,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熟练地将剩下的花朵撒入棺木收尾,不一会儿木村便被鲜花的海洋所掩埋。在此期间,谁也没有开口。
本来,还需要进行丧主致辞以及闭会致辞,但这些形式上的程序都被省略了。出棺的时候,仅仅只有为了将棺木抬起而低呼的号令声,实在是无比安静的葬礼。
那之后去了火葬场,在那儿木村的遗体将被烧成骨头。
随着棺木被塞入火葬炉中,厚重的钢化门关闭了,
“里面一定很热吧。”
泉小姐小声嘀咕着。
控制室外沉闷的等待时间终于过去,被告知焚烧结束的我们,站在了白骨前,热气扑面而来。缓缓升腾的热气,恍若骨头间接轻抚着自己的脸庞。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芳香。
骨架还维持着人形的模样,但大多都已经碎了,与理科室的标本相差甚远。
“这真的是人的骨头吗?”
我独自嘟囔着。
“难以置信呢。”
一旁的泉小姐静静说道。
由于人数过少,全员夹骨完毕后,仍有大部分留在了台面上。只见工作人员双手合掌,随后麻利地收拾起了剩下的骨头。眼前这些白色固体,曾经真有构成过一个人类的肉体,并作为独立生物行动着吗?
眨眼的功夫,木村的遗骨便被纳入了小小的骨灰壶中。即便如此,台面上仍残存着少许骨末,它们又将受到怎样的处分呢?果不其然,宛如垃圾一般,被笤帚扫入畚箕中,随意扔往了某个地方。
倘若姐姐在场的话,刚才这瞬间她会如何应对呢?脑袋里净考虑着这些。对于我来说,木村生前的模样已经回想不起来了。
骨灰壶盖上的刹那,从中传出了“喀哒”的清脆响声。
忽然间泉小姐背过脸去。肩膀颤抖了起来。
天色由红转黑之时,我回到了家中。父亲坐在客厅,与我视线交汇后什么也没说。正当我准备打开自己的房门,走廊上回响起急促的脚步声,佐织站在那儿。
“父亲他,有说什么吗?”
“诶?什么意思?”
对于我的询问,她满是惊讶地回应道。
“什么都没说的话,那就好。”
想必父亲他,此时正拼命考虑着自己的事,根本没有闲工夫去管别的吧。而且多半,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他都将保持这个状态。假如姐姐真把这些事向警察全部说明的话,从今以后我们家究竟会变得怎样呢?尽管充满了不安,但我认为姐姐的做法是正确的。
倘若能给这个家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,将那些至今为止隐藏于阴影中的罪孽拖至阳光下,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够释怀吧。那时候的我,不再努力点可不行。
总之我现在已经很累了。走进房间,正打算关上门时,注意到了从身后跟进来的佐织。
“洋一你,没事吧?”
她担心地向我询问道,一瞬间,我忽然无法理解佐织一直以来究竟在追寻着什么,说起来,去参加葬礼之前,她似乎有说过些什么。
“呐,辛苦吗?难受吗?”
佐织仍是一副满脸担心的样子,我的脸色真有那么难看吗?
“没什么,与其说都不是问题,不如说现如今根本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。原本把这种事放到第一位去担心就已经是大错特错了。结果直到最后我依然只顾着自己的事。”
“是那样么?”
“嗯,可是,还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呐。”
来到房间后,解下领带朝床上扔去。佐织也跟了过来。
“是什么?”
她歪着头,催促着我说道。
“绝对不希望最重要的人比自己先死。”
话刚说出口,便意识到自己的发言是多么残酷,想必我的这份情感是无法正确传递的吧。佐织眨巴着眼。果然,尸体只是不会动的肉块罢了,眼前如此充满着生命力的她,倘若变成了那副无聊的模样,那还真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。
“然而,纵使考虑着这些,人终究还是摆脱不了死亡。”
这么想着,不知怎么的,感觉到至今为止所有的忧愁与烦恼,以及为了提升自己,想要抓住某样东西所做的努力,都只不过是无用功罢了。倘若无论做什么,自己最终所到达的地方永远只能是冰冷的壶中,那么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?话说回来,迄今为止我又是以怎样的理由存活至今呢?人是绝对会死的,那之后便会消失不见,明明这种事情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知道的。
这些东西,本应从更小的时候开始考虑。明明自己嘴里一口一句尸体,却对于死亡的了解少之甚少。尸体有着人的形态,并不仅仅只是不会动的肉块,在它的身上依附着名为死亡的存在。对于其他人来说,能看见这点使得他们产生厌恶,但对于我,想必是无法看到的。
老实说,这的确十分可笑,对此自己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。然而,倘若这份念头是正确的话,我也理应能从绝望的深渊中脱身开来吧。
“我知道了。那么,我绝对不会比洋一先死。”
佐织注视着我,斩钉截铁地断言道。
“就算你说的这么肯定,这种事情也压根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。”
我不禁苦笑起来。
“呜——,是那样吗?可是,既然如此,该怎么做才好呢?”
佐织独自嘟囔着这些,一边若有所思托着下巴,一边在狭小的房间内来回渡着步子。
“对了!”
突然间,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大叫起来。
“那个呢,我想到一个好办法。”
佐织看向我的眼里,正闪闪绽放着光辉。
“很棒的点子喔。肯定,洋一你也会喜欢的。”
“可是,佐织所认为的好事,很大几率上并不怎么好呢。”
见我这么说,佐织鼓起了脸颊表示抗议。
“干嘛摆出这副表情啦,脸就像河豚似的。”
“洋一不听我说话,干脆变成河豚算了。”
“那还真是令人困扰呐。好啦,就让我稍稍打起精神听听你的发言吧。”
“嗯,那个呢……”
她神色认真,缓缓开口说道。
“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不死,可是即便如此,倘若我不幸先离开了人世,那么洋一就变成一个人了,到那时想必洋一也将无法保持正常心态,说不定还会为此苦恼不已。”
“什么嘛,毫无梦与希望的预言呢。”
“安静点听我讲完啦!”
“是是是,真不好意思。”
“然后呢…”
“嗯?”
“就和我的尸体好好做H的事情吧。”
“诶……..?”
“既然事先经过了我的同意,洋一理应也不会产生罪恶感吧?这样一来,伤心的事也好,苦恼的事也好,统统都解决了,洋一也能轻松些。”
“笨蛋。”
想都没想,我笑了起来。
“先死是绝对不行的,但倘若真无法做到的话,就算是这样,我也希望能在死后给洋一留下点什么。所以呢,我认为这是个很不错的点子。…….洋一你难道不这么觉得么?”
“不,很美好的想法,但还是搞错了。”
“果然,不行呐。”
像是感到很可惜一般,佐织垂下了头。
“或许考虑留下些什么也并不坏呢。”
我轻轻摸着她的头。
“嘛,我很开心哦。难得佐织说出如此正式的话,要是真出现了这种状况,就这么办吧。”
“太好了。那么,来做约定吧。”
佐织洋溢着开心的笑容,向我伸出了小指。见状我一边将自己的小指缠了上去,一边开口说道,
“可是,我还是想尽全力治好自己。想和活着的你做那些事。”
言语间不带有一丝玩笑,紧接着眼前佐织的脸飞快红了起来。就在二人害羞之际,唱起了拉钩歌,伴随着古老的童谣,我们相视而笑。
果然,开心笑着的佐织,对于我来说是无比耀眼的存在。
松开小指,门外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,晚餐时间到了。
后记(摘自网络)
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,曾担任过饲育委员一职。每天在离校门不远的饲育小屋中履行着打扫、喂食、换水等职责。小屋里饲养着鹦鹉和鸡之类的小动物。
那天,我一如往常地一边发著牢骚一边清扫小屋时,突然发现了有颗鸡蛋落在巢箱边,蛋已经变得冷冰冰的了。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残忍的主意。我把蛋在母鸡的面前弄破了。用扫把的柄前端压碎了它。我想像著,母鸟见著自己可怜孩子的尸体,应该会露出些厌恶的反应吧。
但没想到,母鸡以惊人的速度吃起了打破在地上的蛋。将蛋壳啄成碎片、狼吞虎咽。将嘴埋进上头浮现一层淡红色血膜的黄色液体中,有时还上下摇晃著头,激动地发出呻吟般的声音,狂喜至极。蛋转眼间就被吃得一乾二净,母鸡甚至连地上那些沾了蛋白的土都吃下了肚子。吃完之后,还想要再度回味似地不断地啄那些白色的蛋壳。看著这幅景象,我背脊都凉了,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。令人厌恶恶心、非常恐怖、同时却又不知怎地让我有某种神圣的感受。
这本书延伸自同名的18禁游戏,在那七年后的故事。有幸让我继续写下这个游戏的后续。我想,这世界和那间狭窄的饲养小屋的里头还真是一个样子。
carnival是震撼人心的好作品